菜花儿黄……洪坤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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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每每站在老家村口油菜花田边,一片无边无际的黄如铺天盖地涌来,直撞得人眼晕心慌。这漫天的黄仿佛由天而落,弥漫于眼前,又深透入心魂里去了。于是恍惚之间,我竟仿佛又听见母亲在遥远的天际,哼起那首轻快而低缓的儿歌“麦苗青来菜花儿黄,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…”母亲未曾进过学堂,却懂得无数古老的歌谣。多少个夜晚,她一边轻轻拍着我,一边哼唱着那些低回婉转的旋律,那温柔声音像似摇篮,悠悠摇荡着我进入梦乡。如今母亲故去多年,可那歌声早已渗入血脉,在我灵魂深处悄然低吟,唱成了我永远走不出来的故乡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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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幼年家境贫困,青黄不接,饥饿是家常便饭。依稀记得春种时节,生产队种花生需用草木灰拌上尿水浸种,母亲捧起一把脏污的花生递给旁边玩耍的我,轻声嘱咐洗净再吃。然而腹中空空如鼓,馋虫早已难耐,我抢过花生,只草草搓几下,顾不上难闻的尿骚味,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。母亲一愣,猛然将我搂入怀中,紧紧抱住,泪水扑簌簌滚落,“我的傻儿啊!”我懵懂地抬起头,只觉得那泪珠热辣滚烫,流进我幼小的心灵里。犹记得某次小学考试需缴纳五分钱试卷费,兄弟三人我最小,独享一份“特权”:允许我在午后守着家里那只花翎老母鸡下蛋,待它“咯咯”唱罢,我便能揣着那枚温热的蛋去换钱。可那日老母鸡也通晓人世窘迫,蹲在鸡窠里虚耗了整个响午,末了只抖擞羽毛轻飘飘“咯咯”几声,下了个“寂寞”,悄然离去。五分钱顿时没了着落,我急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,悲愤中顺手抄起柴棒去追打母鸡。那老母鸡吓得扑腾乱飞,我追着它屋前屋后绕了三圈,终究徒劳无功。最后,还是母亲踏着细步到邻家借了五分钱,终于解了我的燃眉之急,这些都在我幼小心灵刻下比霜雪更凛冽的印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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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儿时体弱多病,常令母亲忧心。记得一次夜半,我突发高烧,父亲不在家,母亲背起我便往乡卫生院奔去。夜色浓黑,为了节省时间和路程,她抄近道于崎岖不平的乡村土路上疾行,一路跌撞,不知什么时候鞋子丢了一只、脚趾甲也被踢掉了一块。到了医院,母亲放下我,靠在门框上急促喘息,赤脚上伤痕斑驳,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目。她甚至顾不上自己,只焦急地看着医生,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哀求。回来路上,母亲背着无力的我,天地间一片沉寂,唯听见母亲急促的喘息声,如风箱般艰难地拉扯着夜晚的静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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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母亲劳作一天之后,夜晚也未能歇息。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,一针针缝制我们兄弟的千层底布鞋。灯苗摇曳不定,映照着她疲惫的身影在墙上忽大忽小。她每纳几针,便习惯地将针尖在发际间轻擦几下,鞋底发出细微的“吱吱”声。这声音仿佛催眠的曲子,我象一只蜷缩的小猫,偎依在母亲暖热的怀抱里沉沉睡去。可未曾想到,母亲也有雷霆之怒的时候。初中时,我住校吃饭的搪瓷碗被人偷走,第二天便悄悄从食堂里拿回一个绿色的粗瓷碗。母亲得知后,生平第一次扬起手,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脸上:“从哪里拿的,立刻送回哪里去!”她声音严厉而颤抖,随后却又拉过我,用粗糙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被打红的脸颊,眼神中交织着责备与心痛。母亲虽不识一字,却早早将做人的道理如纳鞋底一般,一针一线纳进了我的骨子里。

  母亲的娘家人口众多,每次回去她都从家里菜园里摘些时令瓜果、买些糖块带上,嫂子弟媳和孩子们围拢在她身边,欢声笑语不断。家中缺粮时,母亲也总能变出吃食来。春天槐花盛开,满树白花如雪团簇拥。母亲采下槐花,洗净晾干后拌上麦麸,在锅里烙成槐花麸皮馍。馍刚出锅,氤氲着热气,一股清香便弥漫开来,萦绕鼻间。这粗粝的馍啊,是贫瘠岁月里母亲用爱酿就的蜜,抚慰了空空的肠胃,更甜透了我往后所有清寒的日子!然而,三十七年前,正值油菜花黄遍田野的季节,母亲竟猝然离世了。正是壮年的母亲骤然离去,我的天塌了,世界顷刻昏暗无光。正上初三的我,时常在课堂上偷偷溜走,趴在母亲坟前失声痛哭,泪水滚落,浇湿了坟头新生的青草……那满地金黄的油菜花,明亮得灼人眼目,竟成了母亲灵前铺展的无尽挽幛,映衬着我年幼世界里最深的荒凉。

  母亲一生仅拍过一次全家福,足迹从未踏出县城之外,至于火车、飞机,更不过是她耳中陌生而遥远的喧嚣罢了。时光流转,如今我的生活总算安稳了,却只能对着那唯一发黄的照片,多少次梦中醒来,多么渴望母亲能够回到身边,为她轻轻捶捶劳碌了一生的腰背,搀扶她去看看山外之山、天外之天…然而坟茔无声,唯有思念如草疯长,年年拔节,高过人间一切尘嚣。

  今年清明,我又一次伫立于母亲坟前。周遭油菜花正盛,无边无际的金黄淹没天地,风一吹,花浪翻涌如海,黄浪深处,恍然间浮起母亲当年默默劳作的身影,她弯腰于这片土地之上,如一点沉静的锚。我明白了,母亲并非离去,也只是将自己种进了这片土地——年年岁岁,当春风拂过,你便化身千万朵黄花,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,在这片土地上永恒地灿烂着,温柔地将我托举于你无垠的慈光之上……

2025年07月28日11:00 来源:大河网 责任编辑:林辉